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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我一定去看看大爷。高羊说。
    孙师傅送来了一钵子土豆烧猪肉,一捆剥了皮的大葱,一碗黄豆瓣酱,一摞单饼,还有半瓶子烧酒。
    一位男政府替死囚开了手铐,然后提着手铐,按着腰里的手枪,坐在监室门口一把木椅子上。
    死囚跪在酒饭面前,手哆嗦着,倒了一盅酒,仰脖灌下去,叫了一声爹,已是泣不成声。
    二
    死囚被押走时,回头对着高羊笑了笑。这笑容像刀子一样把高羊的心扎痛了。
    九号,出来!一位男政府打开监室,喊。
    高羊吓得心惊肉跳,一股热尿打湿了大裤头子。
    政府,俺家里还有老婆孩子……要俺吃屎喝尿都行,别枪毙俺……
    男政府愣了愣,说:
    谁要枪毙你?
    不枪毙俺?
    国家哪有那么多子弹浪费?走吧,好事,你老婆看你来啦。
    高羊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,蹦出监室。政府把黄铜手铐套在他手脖子上,他说:
    政府,俺保证不跑,别给俺上铐啦,省得俺老婆看了难受。
    政府说:这是规矩!
    俺不跑还不中?您看看我的脚,化脓了,叫俺跑也跑不动。
    少啰嗦。男政府说,这就照顾你了,本来,犯人未判决之前是不准家属探望的。
    男政府把他带到一间空屋门口,说:
    进去吧,二十分钟!
    高羊犹犹豫豫地推开门,看到老婆抱着孩子坐在一根板凳上,女儿杏花依着她娘的腿站着。
    他老婆勐地站起来,克搐克搐脸,括约括约嘴,呜呜地哭起来。
    他双手扶着门框,想说话,咽喉被一团热物堵住,就跟几天前被锁在槐树上看到杏花在槐林里挣扎时的滋味一样。
    爹!杏花奓煞着胳膊,摸索过来,爹,是俺爹吗?
    三
    老婆把一捆蒜薹放在毛驴车上,捂着肚子弯下腰去。
    怎么,你要生?高羊惊慌不安地问。
    老婆说:她爹,我试着不好,八成是要生……
    你不能晚两天,等卖完了蒜薹再生!高羊不满地嘟哝着,早两天也好,晚两天也好,偏赶在这个时候!
    她爹,别埋怨我了……我也不愿这个时候生……要是泡屎,我咬咬牙也能憋住……老婆手扶着车杆,脸上沁出了汗珠。
    好吧,生就生吧。高羊问,去叫来庆云?
    不要叫她……老婆摆着手说,她技术不好,要钱还多,我估摸着,去医院生……能生个儿子……
    高羊说:要是能生个儿子,我买只老母鸡给你吃。
    我背你去?
    不用……你扶着我走……老婆趴在地上说。
    用车拉着你去。高羊把装到车上的蒜薹卸下来。把车拖出大门,套上毛驴,进屋拿了一条被子,垫在车厢里。
    还要准备什么东西?
    拿两捲纸……俺准备好了……在炕头上的蓝包袱里。
    杏花醒了,在屋子里高叫着。高羊走进屋子,说:
    杏花,我和你娘给你去拾个小弟弟,你好好睡觉。
    到哪里去拾?
    到糙窠里去拾。
    我也去……
    小孩不能去,小孩一去就拾不到了。
    月亮还没出来,他赶着驴车,颠颠簸簸过了石桥,老婆在车上呻吟着。他有些心烦。有些拉着蒜薹的车沿着柏油马路奔县城的方向去了。他说:
    你哼哼什么?养孩子又不是长病。
    老婆顿时不哼哼了。车厢里有股子蒜薹味,也有老婆的汗酸味。
    乡卫生院坐落在田野里,后面是一片坟墓,东边是一片玉米,西边是一片红薯,南边是刚拔了薹的蒜地。他把驴车赶进卫生院,停住,找到妇产科。妇产科只有一间房。他刚要抬手敲门,胳膊被一个人拉住了。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的脸,他听到那人说:里边正在生孩子,别敲!那人嗓音浑厚,嘴巴里叼着一支烟,一点火星在他模模煳煳的脸上闪烁着,烟味很香。
    俺老婆也要生孩子。高羊说。
    排着队吧。那人说。
    生孩子也要排队?
    干什么不要排队?那人冷冷地反问。
    高羊看到妇产科门前的空地上,已有了两辆牛车,一辆马车,还有一辆手推车,车樑上搭着的也许是条毯子。
    屋里生孩子的是你老婆?
    唔。
    怎么没动静?
    动静过去啦。
    生了个什么?
    还不知道呢?那男人走到门口,把耳朵贴到门fèng上。
    高羊走回大门口,把驴车赶过来。
    月亮上来了,暗红色,边缘混浊不清。院子里有了些亮色,沿墙种植的洋金花开得正盛,影影绰绰的花朵像一簇簇白色的蛾子。花的药香味与厕所里的粪便味斗争着,此起彼伏。他将自家的车与那三辆车并排起来。那三辆车上都躺着或是卧着大肚子女人,车旁都站着个男人。
    月光渐渐白了,车和人也渐渐清楚起来。两头牛回嚼着,牛唇上挂着的涎线,亮晶晶的,好像蚕丝一样。车旁的男人有一个抽着烟,一个拄着鞭。这三个男人都有些面熟,都是一个乡,东村西村的,也许见过面。车上的三个女人都蓬头垢面,不大像人样子。紧靠西边那辆车上的女人大声哭叫起来,声音难听极了。他的男人在车旁转着,嘴里嘟哝着:
    你别嚎了,别嚎了,叫人笑话咱。
    妇产科的门开了,吧嗒一声响,门上檐下的一盏电灯亮了,灯下站着一个穿白衣的医生。她戴着一副装到胳膊肘子的胶皮手套,手套上湿漉漉的,大概都是血。在门口徘徊的男人立刻迎上去,焦急地问:
    医生……是个什么?
    医生咕嘟着嘴说:小嫚!
    那男人听说是个小嫚,身体晃了晃,仰面朝天跌倒在地,后脑勺子碰到一块瓦片上,发出啪嚓一声响,大概连瓦片都砸碎了。
    医生说:你这是干什么?时代不同了,男女都一样嘛!没有女的,你们这些男的是从石头fèng里蹦出来的?
    那男人慢慢坐起来,愣了一会儿,便像个娘儿们一样号啕大哭起来,一边哭,一边数落:
    周金花,周金花,你这个无用的,你算把俺杀利索啦……
    屋里有个女人哭起来,高羊猜到她就是周金花。他纳闷着:怎么听不到小孩的哭声呢?是不是被周金花捏死了呢?
    医生说:你快起来,把你老婆和你的孩子弄出来,后边还有这么多要生的呢!
    那男人爬起来,歪歪斜斜地走进妇产科。隔了一会儿,他抱着个包裹走出来,站在门口,对医生说:
    大夫,有没有要女孩的,您给俺找个主吧!
    医生生气地说:你死了这条心吧,抱回去养着,养到十八岁,能卖一万块钱。
    那男人的身后跌出一个中年妇女来,头髮乱糟糟的好像个喜鹊窝,衣衫破烂,灰脸乌爪,也不大像个人样子。
    那男人把包裹着的孩子递给老婆,转身推过车子来,让老婆坐上去。另一边拴上个粪筐子,筐子里盛着一筐黑土。男人把车挂到脖子上,往前推了几步,车子歪倒,老婆抱着孩子跌下来。这一跌之后,老婆哭,孩子哭泣,男人也哭。
    高羊嘆气,旁边的男人也嘆气。
    医生走过来,问:怎么又多了一辆车?
    高羊慌忙说:医生,俺老婆要生孩子。
    医生抬腕看到手套,扯下手套看手錶,说:
    行了,今黑夜甭合眼了。
    什么时候发作的?医生问。
    大概……有吃顿饭的工夫了吧……
    那还早着呢?等着吧。
    灯光照过来,月光照下来,灯月交辉。医生的脸又大又白,嘴大眼也大。她挨个戳了戳车上女人们的肚皮,对最靠西边那辆小马车上的女人说:
    你轻点叫唤,越叫唤越痛!你看看人家,都闭着嘴不吱声,就你能吆喝。初生吗?
    站在车辕旁的小个子男人替老婆回答:
    三胎。
    医生更加不满意地说:
    三胎了,还吆喝什么!又不是初产妇。你身子怎么这股子臭味?是不是疴下了?要不就是有狐臊!
    那产妇被医生给训得不叫了。
    医生说:来医院前该弄点水洗洗!
    小个子男人说:对不起您医生,这两天,光顾拔蒜薹了……忙……孩子又多……
    那就少养一个吧!医生说。
    两个都是嫚……小个子男人说,庄户地里,没个儿不行,闺女大了,就是人家的人,不中用,沉活干不动。再说,没有儿,要受人欺侮,还让人笑话……
    你要能养出个女儿来像慈禧太后一样,我看比一万个儿子也强。医生说。
    医生,你逗俺耍呢!小个子男人说,俺两口子这样的,鳖头癞相,养出来孩子不瘸不瞎,不聋不哑,就是天照应,哪敢指望生龙生凤呢?
    医生说:那也不一定,破茧出彩蛾,没准你老婆能生出个国家主席呢!
    就她那模样,还能生国家主席,生个不缺鼻子不少眼的儿子,我就磕头不歇息了!小个子男人说。
    马车上的女人双手按住车厢板,支着锅跪起来,骂说:
    就他娘的你模样好!你不撒泡尿照照!耗子眼,蛤蟆嘴,驴耳朵,知了龟腰,嫁给你也算俺瞎了眼!
    小个子男人嘻嘻地笑起来,说:
    俺年轻时也是一表人才!
    狗屁!女人说,年轻时你也是狗脸猪头,武大郎转世!
    众人都笑起来。医生笑得最响,嘴巴张大,能塞进去个苹果。野地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,洋金花的香气压倒了厕所里的臭气。一只淡绿色的柞蚕蛾在电灯泡周围飞舞着,愉快的小白马响亮地弹着蹄子。
    走吧,轮到你生了!医生对马车上的女人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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